談新詩與散文的差別／林廣

吳啟銘

談新詩與散文的差別／林廣
　
一、前言
　　到底詩是從哪裡來？是否來自花朵，在早晨的陽光裡閃耀？也許來自風中，來自風鈴的第一聲叮噹，像水晶一樣銳利而晶亮？
　　其實詩是無所不在的。她躲在你生活的每一個空間、每一段時間裡，等待你去發現。放輕腳步，慢慢靠近她，把它找出來。請聽林廣這首〈躲貓貓〉：
　　噓——
　　不要出聲
　　我們來跟詩躲貓貓
　　
　　詩，始終不曾安分
　　難抓得很
　　突然跳過來
　　又無故飛走
　　像麻雀一樣
　　沒有任何網能捕捉
　　
　　我們就躲在時間
　　黑白的隙縫裡
　　等它靠近
　　啊，來了，千萬
　　屏息——
　　
　　出手瞬間
　　赫然發現
　　詩的身軀綻放一朵朵玫瑰
　　築起巨型迷宮
　　呆呆看著童年、少年、青年
　　
　　各階段的我，被花叢隔開
　　卻怎麼也找不到
　　彼此
　
二、新詩與散文的差別
　　要找到詩——尤其是新詩，沒那麼容易哦。但是如果能了解新詩與散文的差異，你就擁有一句神奇的通關密語。
　
甲、以取材、內容來說，新詩與散文有精、粗的差異。
　　〈毛詩序〉上說：「詩言志」，志是感情與思想的結晶，也是心靈的趨向。在詩中，往往表達一種專注的情思；散文取材則較鬆散、廣泛。以河川污染為例：
　　a.「旗尾溪由於上游被阻絕，變成一條很小的臭水溝，廢物、餿水、糞便的傾倒， 使整個護岸一片惡臭。岸邊的田園完全被剷除，鋪了一條產業道路，路旁蓋著失去美感，只有殼子的販厝。有好幾段甚至被圍起來養豬，必須掩鼻才有過去的勇氣。大石上，到處都是保特瓶、鋁罐子和塑膠袋。」（林清玄‧心靈的護岸）
　　b.故鄉的溪流
　　不斷被污染
　　我們不再前來戲水
　　看不見魚蝦了 （夢竹‧故鄉的溪流）
　　c.故鄉的溪流
　　從美麗的照片裡走出來
　　變成一條臭水溝 （林廣‧溪流心事）
　　d.我們未曾反省這條河如何死去
  　　不知我們在大地的懷裡
  　　為子子孫孫留下一截潰爛發炎的盲腸（白家華‧河之死）
　
（分析）
　　a是學生作品，他對溪流被汙染的現象有感喟，但缺乏具體意象，只能算分行的散文。
　　b是我早期作品，我將「溪流」與「臭水溝」——今昔景象的變遷，用「照片」加以連結，來抒發溪流的心事。在練習寫詩時，不妨抓住一些看似不相干的意象，加以綰合，看能不能激盪出不一樣的詩味。如果寫詩一直循著邏輯的思維走，句子與句子之間銜接過於緊密，就容易變成散文。
　　c相較b的感性，c則發出理性的不平之鳴。首句看似平常，卻直指核心，帶出深沉的慨歎，寫出現代人不知反省的通病。如果他寫：「我們未曾了解這條河如何被汙染」，就少了「反省／河／死亡」結合的力道。最強大的是最後一句，作者以「一截潰爛發炎的盲腸」，來控訴河之死，這是多麼怵目驚心的意象，令人在震撼之餘，真的會浮現「未曾反省」以致河流死亡的無奈與哀慟。
　
乙、以文字效果來說，散文注重意義，新詩注重意味。
　　吳喬《圍爐詩話》曾以一則巧喻，來說明散文與詩的差異。他把文字比喻為米，認為散文像飯，詩像酒。飯大抵還保留米的形狀，酒則完全改變了形狀與性頁。換句話說，散文比較注重文字的「意義」，而詩卻比較注重文字的「意味」。散文以「達意」為先，措辭必須合乎「意」，好像飯不會改變米的形狀一般；詩則以「含蓄」為貴，講究「意在言外」，好像酒完全改變米的形狀一樣。因此欣賞一首詩，重要的不在探究詩的意義，而在品嚐詩的意味。「讀詩需先求味」，可說是品詩最妙的方法。
　　　　　　　飯（散文）——重形（達意）→注重意義
　　米(文字)
　　　　　　　酒（詩歌）——重味（含蓄）→注重意味
　
　　例如朱自清先生的〈背影〉：「(父親)蹣跚地走到鐵道邊，慢慢探身下去，尚不大難。可是他穿過鐵道，要爬上那邊月台，就不容易了。他用兩手攀著上面，兩腳向上縮: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傾，顥出努力的樣子。這時我看見他的背影，我的眼淚很快地流下來了。」作者通過父親為他到那邊月台買橘子的「背影1，來傳達父親、他的愛，是一篇很好的散文。如果用這迪材料來窠詩，勢必刪去一些枝節(過程)，而以更含蓄的方式，寫出內心的感觸。
　
　　空無一人的月台上
　　一顆被遺忘的橘子
　　悄悄滾過時間的長巷
　　滾過父親微胖的背影
　　如一滴淚緩緩滴在
　　遠去的步履，蹣跚
　　的歲月　　（林廣改寫）

丙、以表現手法來說，散文側重記敘、摹寫；新詩側重意象與節奏。
因為散文注重意義，在修辭上，必須先要求「準確」，再進一步要求「生動」。

　　　　　 記敘——「準確」描述過程（基本能力）
　　散文
　　　　　 摹寫——「生動」描寫情境（拓展能力）

　　在新詩中，記敘、摹寫並不重要(敘事詩除外)。新詩主要是藉著意象和節奏，表現作者深刻的情思。

　　　　　 意象——以「象」(具體)表「意」(抽象) ——繪畫性(空間之美)
　　新詩
　　　　　 節奏——以聲音表現內在感情、思想的起伏——音樂性(時間之美)
　
　　意象的特質是「意中之象，象中有意」(王鼎鈞‧意象)。例如「夢是一條絲／穿梭那／不可能的／相逢」(夐虹‧夢)作者選擇「絲」、「穿梭」這些「象」(實)，來表達渴望與某人重逢的「意」(虛)。這一條絲，並不是真正的絲，，它只是「意中之象」，用來曲寫內心的「思」念。而當我們看到這條絲，竟然能穿梭那「不可能的相逢」，在這絲線中，其實已包含了作者的心意，這就是「象中有意」。作者不必直接說出來，但是從意象中，我們就能領會那種相思而不能相逢的悲楚。這就是意象的魔力。
　　再談「節奏」。因為詩具有精鍊的特質，必須運用「聲情」之美，才能發揮語言大的力量。在詩詞曲中，對於文字的平仄、押韻的要求，正是想透過嚴密的形式設計，表現詩的音律之美。新詩不講平仄、不需押韻，但是新詩注重節奏（指由聲音的長短、輕重、高低、快漫、抑揚、頓挫所形成的秩序），這是回歸自然的音節，比較合乎現代的生活步調。例如鄭愁予〈錯誤〉一詩，有兩行小序：
　　「我打江南走過／那等在季節裡的容顏如蓮花的開落」
　　楊牧認為：第一行短促，暗示過客之匆匆；第二行長句，講求的是單音節語字結合排比的「頓」的效果，並以音響的延伸暗示意義——季節漫長，等候亦乎漫長。這幾句話精確地從「節奏」來詮釋作者的心情，是一等的手眼。我們試著將這兩句的音節錯開，大家或許更能瞭解「頓」的效果。
　　「我－打江南－走過／那－等在季節裡的－容顏－如蓮花的－開－落」。首句只有三個音節，次句卻有六個音節，一短一長，引出詩的律動，讓我們更能領會詩人那浪漫的情懷。寫詩，如果懂得運用節奏引出內在的感情、思想，詩的意味必然更加悠長；讀詩，如果能從語言的節奏，去玩味作者心靈的脈動，必能在微妙的共鳴中，領會詩的深美。
　
丁、以文句結構來說，散文連貫性強，新詩跳躍性強。
　　一般初學新詩創作的人，最難跨越的門艦就是：無法打破散文綿密的語言秩序。由於句與句之問，扣連得太緊密，就失去了文字的張力。（語言的「張力」是建立在句子的意義距離，當距離太近時，張就減弱了。）例如:「春天來了，花朵開了」，只是散文。因為兩個句子的間隔太小，只有邏輯關係，欠缺詩的意味。如果濃縮為一句，效果可能會好一些：「春風把花朵吹開了」。這一句打破語言的邏輯秩序，賦予「春風」新的意義，所以詩味變濃了。但這還不夠好。一個國小三年級的小朋友這樣寫：「春風／叫花兒張開嘴來唱歌」，真是神來之筆，兩句之問「若即若離」的微妙距離，充分展現出詩的張力。再舉個例子，白靈〈風箏〉：
　
　　扶搖而上，小小的希望能懸得多高
　　長長一生莫非這樣一場遊戲吧
　　細細一線，卻想與整座天空拔河
　　上去，再上去，都快看不見了
　　沿著河堤，我開始拉著天空奔跑
　
　　請特別注意：這五句，乍看都是各自獨立的，沒什麼邏輯的連鎖；但是透過「風箏」的連結，在小大的對比、虛實的轉換中，產生一種嶄新的秩序與力量。其實，放風箏正是人生的縮影——由希望、奮鬥、成功所組成的一場遊戲。詩人藉由語言的躍動，傅達人生起伏的訊息，這不是很動人嗎？
　
戊、以整體表現來說，散文屬平面之美，新詩為立體之美。
　　散文的材料比較廣泛、分散，所以不易突破時空的限制，它的美是屬於平面的。新詩具有精鍊的特質，材料比較集中，容易產生「聚焦」的效果，形成意境，它的美是立體的。例如：
　　a.兒女無心說出的話／時常傷了母親的心
　　b.兒女無心的話／像一根根的細針／媽媽的心／就變成了針插／插住了各式各樣的針（黃基博‧媽媽的心）
　　如果說散文像溪流，映現蜿蜓的美景；新詩則像水舞，以立體的姿態，凝聚了美的焦點。兩者各以其特質，發展出不同的美，不需厚此薄彼，以長論短。了解這一點，就更容易進入新詩的天地。
　
三、結語
　　最後我要提到一點：不管是讀詩或寫詩都在尋求心靈的共鳴。沒有這樣的共鳴，就只能在文字上玩猜謎遊戲；有了共鳴點，即使並未完全了知詩的意義，卻能在意象流轉之間，捕捉詩的情味。引一段陳芳明先生〈辭行山谷〉，供大家參考：
　　「我已習慣穿越噪音，去追求真正的旋律。山外的學問與世事，不也都暗藏各自的一定秩序。我專注地尋找那樣的秩序，找到恰當的共鳴者。共鳴，既是感應，也是感動，純然是出自內心深井的一種回響。……
　　當我說共鳴時，指的是生命的深沉感動。追求中的知識與學問，如果不能使我的靈魂發生顫慄，不能使我的情感產生飢渴，則手上捧讀的書籍就會成為負擔。」
　　了解共鳴，在讀一首詩時，就不會只注意到文字的意義，還能更進一步去感應一首詩的味道，感覺那無形的顫動。這種美好的經驗，會帶領我們真正深入一首詩的內裡，激盪出深刻的共鳴。也許體會這一點，我們才能真正去分辨新詩與散文之間的差異吧。
　

野丫頭

非常實用受益。

吳啟銘

野丫頭 发表于 2016-8-1 12:15
非常實用受益。

謝謝

吴庆福

受益良多，谢谢。

吳啟銘

吴庆福 发表于 2016-8-3 12:40
受益良多，谢谢。

謝謝